一、遊園
擁有歷史故事的庭院，以及與先民生活有關的屋舍，一直令我神往。彷彿有一種莫名深沉的因由，教我一再造訪而不顯疲憊.。潭子鄉的「摘星山莊」、「鹿港民俗文物館」、「林安泰古厝」、「南園」、「林本源園邸」…曾經留下我重重疊疊的足跡，年輕時的巧笑倩目曾經流連古厝，稚拙的論點曾經徘徊在這樣的文化庭園裏。最人文、最情深的相片也取景於此，最最深情的談話也曾經飄散在古色古香的氛圍裡。
最最令我深深嘆服的不是武狀元武術冠中原擂台的事蹟（摘星山莊），更不是辜家先祖在風起雲湧中捍衛家產「識時務」而成「俊傑」的過往。瀏覽過板橋林本源園邸的閣樓、臺榭、迴廊、磚雕、漏窗、彩繪之後..才深深了解富貴人家的常態生活，「大隱隱於市」、「藏富貴於庭園」是多麼精巧、高妙的一盤棋。
十九年前的秋日裏，我們來到「林家花園」，坐在園林中分吃著早已涼了的烤番薯，啜飲著柏陽媽媽親釀的桂花酸梅湯..那時的「林家花園」像個大花園，少了科學管理，少了寂靜，卻多了假日的疎懶，多了遊人的自在。柏陽問我：「為什麼喜歡庭園建築？」自以為是的我不假思索就放言高論：「我喜歡唐詩宋詞元曲裡的亭台樓閣！」「喜歡高聳入雲有弧度的屋簷造景！」…他淡淡的笑意彌漫臉容：「那可不是單純的造景，那是中國人『盡庇寒士』的人文關懷..不同於歐美的建築，中國的屋簷造景最主要的就是要給別人方便，讓乞丐、寒士..刮風下雨時，有個避一避的好所在！」
我們走過「汲古書屋」，柏陽指著雨亭造型要我觀賞。來到「來青閣」，我急著分享自己喜歡楹聯上「青山綠野入眸來」的意境。他卻引領我看「開軒一笑」的戲台：「林家人除了有錢有閒之外，生活是非常有品味的，不但體貼自己，在『方鑑齋』書房前深池中設有『歇山式』戲台，從『方鑑齋』可以隔池觀戲；在招待親朋好友下榻的『來青閣』，也周到熱情地設「開軒一笑」戲台，延請當時最知名的戲班、戲伶來演戲款待客人。」紅樓夢一書中的富貴人家生活，無緣品味，但林家人百年前的富庶、貴氣，卻在斯時斯景中一一在兩座戲臺間翻頁上演。
柏陽長我四歲，大學建築系畢業，正在東引服役，關於建築、關於美學..一點一滴從他的言談中漫漶到我身上來，我總是仰頭看他的時刻多些！尋常日子到他家吃便飯，總不小心吃到廚子做的「佛跳牆」、「干貝魚翅冬瓜盅」…年輕的我慢慢也知道「青菜豆腐湯」、「油燜冬瓜」和他家餐桌上的要角多麼地「門不當戶不對」！「食物」對我是「生命之必需」！對柏陽一家，只是「吃喝玩樂」的一小部份！柏陽的媽媽老嫌我衣著過於小家碧玉，時常邀我上街，一些看似優雅卻失去自由精魂的衣裳，於是入了我的衣櫃…更多的規矩、典範，透過擁有多張國際花藝教師證照的她優越地明示、暗喻著我…
「我是誰？」「誰又是我？」走在「來青閣」旁的「香玉簃」，柏陽告訴我：「這裡是刻意設計的花房，奇花異草通通有計劃地被移植和被照顧…」我默不作聲地想著：「失了原先泥土的花草，真的可以因為有專人照拂而成長茁壯嗎？漳州的陽光和北台灣的陽光一致嗎？」「我是誰？是誤入『香玉簃』的一株異草？還是一株可恣意適應任何土地蓬勃成長的柔韌弱草？」「我到底是誰？」「誰又是我？」「對植物的生命而言，入了『香玉簃』是生命的榮寵？還是生命的另一種拘禁？對一位家道小康的未婚女子，嫁入富貴人家！是幸運？還是枷鎖？」「如果只想做一株小草，可不可以自己選擇自己的生命姿勢？可不可以自己決定自己的疆域領地？」
「橫虹臥月」的陸橋過去就是平頂建築「觀稼樓」。柏陽細心地介紹：「站在『觀稼樓』」上，可以看到『榕蔭大池』，也可以登樓眺望遠方…聽說在過去沒有高樓大廈的年代，站在這裡可以看到觀音山下的萬頃稻田！」我漫不經心回答著：「初秋金黃色稻浪翻騰，一定美不勝收！」「站在自家的『觀稼樓』，看著自家的良田萬頃，微風翻捲著豐盛與財富，那樣的感覺一定很特別！」是喔！二世祖命格的他，這也是合理的想像。當下我卻幻想自己是「觀稼樓」外的村姑，遠遠仰望這座大莊園的少主。少主可曾因為我的曼妙青春而凝望我？不論我的出身，我的年輕，我的才情是不是也值得他稍稍顧盼？一起遊園的伴侶，是不是在我的話語裡，讀到我真正的表情和心情？更重要的是，我的心事、想法，可曾盤踞在他的心靈一隅？村姑和少莊主是不是有機會共譜戀曲？站在「橫虹臥月」的眺望點上，在外島服役的他；以及二十出頭初出學校就業的我，都不知道「橫」在自己人生道上的是怎樣的未來？
二重菱形相連的建築物「月波水榭」，是令我最最拍案稱喜的庭園設計。柏陽負責導覽，細細述說著：「以前的女人長期困在繡房裡，即使是富貴人家的女兒，雖然有讀書寫字的機會，但是要嫁得好憑藉的是精巧的繡工，不是靠讀書寫字的能力！『月波水榭』自成一個格局，距離招待賓客的『來青閣』很遠，這是專門為婦女們設計的，在這裡她們可以享受垂釣的樂趣，可以安靜觀賞倒映在池中的月色..」「還好我生在二十世紀的臺灣島！不必裹小腳，不必繡鴛鴦戲水圖，不必被拘禁在大觀園裡做女紅…」「妳事事有自己的想法，願意大聲說出心裡的話，讓我了解妳的看法，讓我很開心！這是我疼愛妳的原因！我最不喜歡默不作聲，卻常自覺受委屈的女孩子！」「清乾隆年間的建築，就已對女眷的休閒生活有了從容妥善的安排，鐵定是富中翹楚，更是懂得尊重女性的先驅者！」「才誇妳兩句，妳就下一個這麼大的結論！不過，妳這麼講也合理！」「什麼這麼講也合理！本來就入情入理嘛！」攜手走過疊亭、假山、釣魚磯、雲錦淙、海棠池、涼亭、臺榭…琳瑯滿目，極盡富貴人家林園巧飾之能..不知怎麼我總想起遊園伴侶家的珊瑚樹，想著那些擺設在客廳的古董傢俱，想著陽明山上的夏日私人游泳池…
二、驚夢
一年半後，他自東引外島退伍，我也更像個積極進取的上班族。那秋涼遊園之日，竟是彼此最最悠閒的一次約會。回到臺灣本島後的他，總是家族中的長孫，大大小小的聚會總要他出席…他沒空再寫文情並茂的長信給我。職場中的小小升等，卻要我搏命來償還上司的抬愛。不知道是為自己的理想，還是為了不辜負別人的期待，亂、苦、忙三個字代表我的生活。工作上的、家庭關係上的、進修的部份…樣樣都千頭萬緒，項項想盡心卻又難以兼顧。對交往多年的感情不是不珍惜，而是要分神去週旋他的長輩和朋友，總讓我覺得疲憊不堪。何況面對他的長輩，常自覺自己再努力也克服不了「門戶之見」。除了自己是礦工的女兒之外，自認自己從小卯足全勁讀書和做事，我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有必要為了迎合任何人而大大改變自己？友誼和愛情都珍貴，但我不能放棄自己想實現自我的初衷！公司要派我赴美進修兩個月，我反而鬆口氣，全神放在準備出國研習這件事上。柏陽為我餞行，選在初春的星期六午后，我們又相約在板橋，吃了巷弄裡的沙茶魷魚，喝了北門街中藥鋪的青草茶，才進了「林家花園」。
初春的空氣冷冽，走向「觀稼樓」，卻發現另一條跨越「橫虹臥月」路橋到「觀稼樓」的通道，慘遭遊客破壞，已經封閉多時！要並肩「觀稼」，並不容易，臨近蓋了高樓，遮蔽原有的視野，如今道路封閉，觀稼不易、登樓更不易！春寒料峭中，幾個學生手拿著作業紙寫著壁飾、漏窗的造型涵義：橘子代表大吉大利，菊花代表安居樂業，竹子暗喻男子步步高陞，竹子提醒女子貞操、守潔的重要，蝙蝠代表賜福，蝴蝶代表福氣，雙桃、單桃祈求長壽，花瓶代表平安…寫不全的，還是我們面授機宜協助完成的。我戲說：「已經又富又貴好幾代了，還是要把祈福的圖騰嵌在牆壁上！雕在窗戶上！可見人性是極度貪婪的！」「別再亂發議論了！長輩把教訓和祝福留給後輩也沒錯啊！」「你們有錢人挺麻煩！吃個飯也要想一大堆名堂！蓋個房子還不忘提醒後代女性要守潔…」他一把抓住我停在半空中比劃的手：「不可以說『你們有錢人』！不可以為了我母親幾句話傷了妳，妳就不理我！成長在『吃得飽的家庭』並不是罪惡，失去這樣的家庭，我可能也失去所有的優勢！」…我應該感謝伯父、母對柏陽的教導，讓我此生多了一位知己？也應該體恤伯母對他的偏愛，轉而包容、接納所有曾經有過的不愉快嗎？站在林木蓊鬱的大花園，只覺庭院深深深幾許，也唯有兩人獨處時他才肯維護著我，獨處時才真正凝神在意我的感覺和想法。線拉得更遠、更長，是不是一定會有交點？迷宮似的庭園，複雜矛盾的思維，讓我舉步都顯得艱難：「柏陽大哥！離開這裡好不好？我覺得好累！」「走！我們去看漳、泉械鬥遺留下的和平紀念碑！妳一定會感興趣的！」
出了「林家花園」，往北走，幾步路之遙已是「大觀義學」。「…清朝道光年間，強渡黑水溝，來到北臺灣墾荒的漳州、泉州先民，常常發生激烈的械鬥事件，『林家花園』咸豐年間再蓋的『三落大厝』，第一落門廳、第二落祖廳、第三落後堂，左右還有迴廊和護龍嚴嚴密密包圍著『三落大厝』，組成一座宏偉、堅固、精緻的大宅院。矮牆、假山、路橋、迴廊曲折穿梭在林園間，除了造景，最大的功能就是設下自然屏障，讓外人難以入內侵擾。『三落大厝』提供林家族人共五十二個房間，大門兩旁利用石壁包圍，還設計有『鎗眼』，具有充分抵抗移民械鬥的防禦功能…『三落大厝』前埕的『聖旨碑』更前面的水池，具有消防和防禦的雙重功能，最主要就是防禦當時的漳、泉械鬥！」「『三落大厝』從未開放，你怎麼能夠瞭若指掌？」「我學的是建築，為了妳這麼迷戀古蹟，特別下工夫看了很多資料才弄清楚的！」只可惜眼前的儒雅君子不是文人、不是學者！過不了幾年，如果接了家族的經營權，恐怕只能計較金錢的流動了？庭園、古蹟、建築、美學恐怕是漸離漸遠？「『大觀義學』是林平侯的嫡系孫子林維源、林維讓兄弟，不忍心漳、泉械鬥每次死傷那麼多人，何況死傷的多半是熟識的族人、友人。為了化解兩地移民彼此間的世仇，率先把妹妹嫁給泉州的文人莊正，用聯姻通婚，再用捐錢捐地的方法，設立『大觀書社』，遠從福建延請名師來台講學，從此漳、泉子弟都能一起讀書..讀書化解了暴戾之氣，板橋一地文風大開…對當時和現代的教育都有很大的影響力！」果然是「和平紀念碑」！是不是所有爭端都能靠「聯姻」或「金錢」來化解？「兩姓合婚」後，問題就消失不見嗎？嫁給莊正的林家女子，她叫什麼名字？冠夫姓？林維讓之妹？她婚後幸福嗎？是不是能常常回到「香玉簃」賞花，月圓之日是不是可以回到「月波水榭」看著圓月倒影，享受垂釣之樂？這位莊正之妻有沒有女兒？她的女兒又為了什麼理由？和誰聯姻？當下想問柏陽的問題，還是吞下不問，難得的午后約會，柏陽一定不贊同我大鳴大放的異想！
從美國回來，整理了許多的幻燈片和資料，公司急著推我上臺，熬夜趕工…反覆模擬、試講，又經過許多批評、檢討、建議，我終於當上了講師，可以為公司推廣更多的工作。才短短幾個月，爸爸中風入院，媽媽早逝的我既要奔波於醫院、又要效命工作場所，女兒的角色和工作已經讓我焦頭爛額…再見面時，是在柏陽二弟的婚宴。是柏陽一意邀我出席的！看起來伯母並不樂見我的出現！婚宴後，柏陽醉了，伯母差司機一同送我回住處：「柏陽很愛妳，我們大家都知道！妳很能幹，也很有禮貌！我的朋友最近在臺灣各地投資大型的渡假旅館，前景非常看好，想找柏陽去策畫…他有個女兒，從小學音樂的，最近音樂系剛畢業，很喜歡我們家的柏陽…」回到住所，天旋地轉，強抑的淚水再也掩不住了…親愛的柏陽！我知道，我知道，我真的知道，我真的很早就知道，我們永遠只是知交，絕對不會像你想的那樣，你以為一個「拖」字，可以順理成章永結連理…你可知道乃母一出手，就讓我棄械投降？你可知道伯母對我說過什麼？知己、知己只能是知己，億萬中選一的心神投契之人，真的只能是知己！
臥病的父親、待付的賬單、忙不迭的工作…我只好遠離亭台樓閣，遠離對人文的痴戀，遠離對柏陽的仰望與想念，我只能扛負一個平凡女子的責任，浪漫綺麗的夢境，任由它隨風飄逝。
三、再築夢
再次重遊「林本源園邸」，已是2002年的春日！
園内的木造房屋、植栽、字畫、雕花，幾經白蟻、漏水，受潮、風化早已殘破不堪。經過臺北縣政府，投入一億兩千多萬元分區全面整修，縣政府文化團隊多次與林家後人懇請磋商，除開放園林勝景之外，未曾開放的「三落大厝」每日也有八場導覽服務，每週也安排不同的藝文表演，白髮庭園終於有了智慧的心生命、新活力。
我已到了坐四望五之年，白髮已由兩鬢綿延竄進，由幾莖白髮到明顯地取代原先的黑髮。歷經母喪、父喪，更身兼人妻、人母、人師的多重角色，柴、米、油、鹽、醬、醋、茶把原先的文藝少女薰陶得更加理性、務實！尿布、奶瓶、孩子的成績單、孩子各階段入學通知書，早早昭告了現在與未來的「平凡」！行過「來青閣」，「開軒一笑」戲臺上曾經有小旦唱著：「爹娘恩愛，生奴一身…」生命何其莊嚴，不管生於帝王、將相、富貴之家或是尋常百姓家，每次登場，勢必要大聲高唱：「爹娘恩愛，生奴一身！」即使是「香玉簃」的一株背陽弱草，也要守望著陽光、守候著雨水，哪怕是在寒冬中受盡寒凍，春陽春雨一來，也能蓬勃生姿。
「林本源園邸」本來就有絕好的藍圖設計，同時也熬過歲月的洗鍊，從清代乾隆年間，歷經清末、日據時代..到了現在二十一世紀，白髮庭園終於有機會成了常民生活文化博物館！我繞行假山、矮牆、路橋、曲徑，人生所有的障礙，我已不再憂懼！左也「開軒一笑」！右也「青山綠野入眸來」！往前可以「觀稼」，往後可以「橫虹臥月」！雖然沒有父兄安排的「兩姓聯姻」，但自重自愛的現代平權家庭，讓現代女性每個人都能走出別人設下的「月波水榭」，自行形塑出自我的「月波水榭」！
我會永遠記得2002年的春日，我和我的夫婿，以及我的五個兒女們，在清乾隆年間監造的大宅院裡，看著「榕蔭大池」中成群泅泳的小水鴨，共同垂釣著一家人和平協調的幸福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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