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跟著媽媽聽客家戲,「鋟---鏘」鑼鼓點一響,戲中的女主角總是用四字戲文開嗓:「爺娘恩愛,生奴一个」苦守寒窯的王寶釧、移山倒海的樊梨花、女伴男裝的孟麗君通通都唱起同樣的戲文。戲劇裡女性的命運,都與父親的官運、夫婿的際遇糾葛纏繞在一起,進而衍生出女主角跌宕起伏的一生。恪守婦道的王寶釧也好,呼風喚雨的樊梨花也罷邁開舞台的第一步,都來自於「爺娘恩愛」莊嚴珍重的自我介紹。


我是爸爸媽媽年近半百時的「愛的結晶」,更是爸爸媽媽十二個孩子中的老么,爸爸常說我是武功密笈中的「絕招」。哥哥姊姊直到如今,仍常模仿我小時候的語氣:「拜託大家不要再夾菜給我了!我已經準備喝湯!」我是老么,所有的撒嬌、耍賴,一切的一切全顯得理直氣壯。這是我生命的前半段,不只「爺娘恩愛」,更擁有兄姊們無微不至的守護照顧。


高二暑假,在數學老師家遇到一位白眉異人,老師非常崇敬他,並慎重其事地請他替我排了紫微斗數。他說些什麼,我全都印象模糊,唯獨記得他說我子息好,是多子多孫的命盤。礙於老師的顏面,當下並未剽悍地斥責他的胡言亂語。心想從小我就是「非常有意見」又「堅持己見」的女孩,怎麼可能會走上「多子多孫」的路?當時李昂的《殺夫》、廖輝英的《不歸路》、《油麻菜耔》風靡高中校園,別說「多子」,光說「嫁人」,對一個初識女性主義的文藝少女而言,都是遙遙無期的臆想。


歲月就像劇院舞臺前的布幕,一開一謝間,我這樣的大女人主義者,終於在自己的舞台真實上演自己的戲份。三十一歲那年,在親友的渴盼與祝福下結婚。外子是大家公認的標準「新好男人」,社團裡幾百個朋友老老少少都讚許他。兩人剛剛從蜜月旅行回來,命運就把「老大」、「老二」送到我家,我糊里糊塗演出「出嫁從夫」的戲碼,外子從「伯父」角色躍升為「爸爸」,我也從新嫁娘,一下子飛躍過冗長的懷孕、生產過程,做了一對小姐弟的「媽媽」。悲情苦命女的角色怎麼可能輪到我?那該是電視台八點檔長壽劇的賣點,不該發生在我身上!婚前我早已知道小叔、小嬸太年輕、太懵懂、太不負責任,未婚的「外子」長期支付生活費支撐他們一家四口的生活;畢竟是親兄弟,而且是唯一的小叔,我一直沒在這件事上表達過我的想法。蜜月旅行回來的第二天晚上,外子告訴我小蘭媽媽把「老大」、「老二」「放」在台中龍井親戚家,親戚催促我們去看孩子。沒有經歷太多的社會經驗,兩人就倉促地趕去看孩子。好幾袋大型黑色的垃圾袋,裝著孩子們的衣物、照片、小玩具當下我才真正瞭解到什麼是「燙手山芋」!是怎樣的心情轉折?可以讓一個「母親」割捨自己的兒女?「遺棄」是兩個多麼令人痛心疾首的字眼!愛情消逝了,孩子也可以跟著消失嗎?阿德爸爸簽署離婚證書,拿了孩子的監護權,卻把孩子們「丟」在岳家;小蘭媽媽急著再嫁,又沒有孩子的監護權,岳家主張「拋」下孩子。


外子曾經問過我,每月支付生活費把孩子留在外公、外婆家可好?我真的、真的知道,確確實實知道當個「假日父母」,絕對是比較輕鬆愜意的!身為幼教工作者的我,堅持要拜訪孩子的外公、外婆。四層樓的透天厝,他們的內孫、外孫都一起生活著,餐桌上擺放許多食物,戶外場地遼闊寬敞,看上去物質環境並不差。但,他們的外公忙著和牌友們玩四色牌,當我瞥見桌面上四散的鈔票、檳榔,煙蒂、啤酒,聽著牌桌上粗魯喧囂的聲音..我背脊一陣陣寒意,我不斷地告訴自己:「這絕對不是一個可以託付孩子的地方。」同時也沉重地叩問自己:「這是我『應該攬』的責任嗎?我『攬得起』這樣的責任嗎?」在此之前我的世界一直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一個家庭不就是一對相愛的夫妻,盡其所有地呵護兒女嘛!遇上了小姐弟,「另類媽媽」的角色,讓我漸漸知道「責任」、「操守」、「紀律」、「愛情」、「親情」是多麼沉重的桂冠!也讓我真正體驗到「自私」、「貪婪」、「推卸」的人性弱點。「一念之間」足可讓你的人生飛昇到「真善美」的境界;也可以帶著你咀嚼困挫、苦難、貧窮、孤獨與忙亂。


命運把孩子推向我,我完全只是「一念之仁」,不忍心看外子家族的孩子再顛沛流離。公公婆婆已經去世了,我是長媳我應該協助外子一起承擔。沒有人逼迫我,沒有找人商量,我就自己決定了。從小缺乏安全感的小姐弟,遇上「突然」當媽媽又凡事「求好心切」的我,一個「新家庭」就在惶恐、無助、淚水、困頓中踉踉蹌蹌地成長。老大要升小二,注音符號的聲調還搞不清楚;數字20以內的加法,還要動用手指頭慢慢數;時鐘只會看整點和半時;不喜歡洗澡、不喜歡吃青菜現在想起來都是小事,但那年我才三十一歲,充滿了教學的「熱情」,以為「用力」教,就一定有成績。老二念大班,每次經過便利商店,都躺在地上打滾兼大哭,要求並脅迫我滿足他的購物欲;喜歡摳鼻子,常常流鼻血;容易尿床,晚上尿床,連午睡也尿床;脾氣暴躁,容易與玩伴起衝突一個幼教老師最害怕「教」到的孩子,偏偏就是我的兒女。更糟糕的事還在後頭,我是托兒所的負責人,老二為了吸引我的注意,幾乎天天都有石破天驚的演出打破大門口的穿衣鏡,聖誕節表演前抓破其他孩子的臉我只是想給老大、老二遮風避雨的地方,我只是希望他們跟我園所的孩子一樣,希望老大、老二養成好習慣,希望他們在他們的年齡裡學到應該學會的知識和技能。我到底是哪裡錯了?為什麼兩個孩子回報我的卻是這種令人錯愕的壞行為!


辦學的壓力,來自家長、同事的壓力,大家都不看好我的「母職」角色!母親早已逝世,父親中風卻一路支持我「另類媽媽」的決定。兄嫂、姊姊、姊夫沒有人認同我的選擇!他們認為我這個嬌嬌女,絕對撐不了三個月,不看好也就罷了,還搬弄口舌:「到底是妳小叔、小嬸的孩子?還是妳老公自己的種?我看那兩個跟妳老公好像!」「妹妹妳要做好事,總要先弄清楚孩子是誰的!」「妳是拿了多少好處?幹嘛幫別人養孩子!」「ㄟ!妳老公婚前有沒有跟妳講清楚?莫名其妙多兩個孩子,到底有沒有『騙婚』?」震耳欲聾的輿論翻雲覆雨讓我無處躲藏,原本的難題未解除,又招惹了新的紛擾!我沒有懷疑過外子!我沒有懷疑過哥哥、姊姊們對我的愛!可是,為什麼「愛」裡,有那麼多的試煉?為什麼「關懷」的背面,接踵而來的反而是更孤立無援的感受!


半年後,老三出生;再一年一個月老四報到;然後,老五出世!我未曾計畫過要生養幾個孩子,就在自然好孕的情境下,老三、老四、老五相繼問世。婚後四年又八個月,五個孩子通通都到齊。懷孕期間,老大、老二隱隱有些不安全感,他們擔心我有了自己的孩子,自己會被送走!夫家的親戚也戲謔性地告訴孩子:「你們要乖乖聽話!不乖的話,你們可能會被送走!」也許他是開玩笑,也許是他對我們沒有信心,但他的話已造成老大、老二極度的不安,許多不好的行為只為了吸引我們的注意,尿床、肚子痛、藏我的眼鏡一次又一次不斷檢驗我們、試探我們:「到底愛不愛我?」原生家庭帶給他們不愉快的舊經驗,即使他們只是孩子,要建立「愛」與「被愛」的歷程,也是難以使力。


因為我的血球太小,另一半的血球也只過男性的正常平均值而已,懷孕初期飽受反複抽血檢查的辛苦,一路評估直到臺大醫院優生保健科才歇手老三、老四是嚴重的先天異位性皮膚炎患者,出生才一週,嬰兒脂漏性皮膚炎發作,用清水洗澡後,整個頭皮呈現粉紅色,胎髮和皮垢一起漂浮在浴盆上,寒流來時整張臉瞬間毀容。帶著孩子看醫生,類固醇的藥膏、類固醇的口服藥每次都覺得好沮喪,小診所的藥膏擦完兩頰就沒有了,大醫院開的藥比較多,但是得多花時間苦候。許多不明白先天異位性皮膚炎病況的好心人士,常誤認我是懶媽媽、惡媽媽,莫名其妙跑過來指責我。很長的時間我非常在意別人的想法,好事的人不斷用嚴格的目光檢驗我,想知道我對其他孩子的愛是不是多過於老大、老二?老大替我倒垃圾,鄰居就講話:「我家的菲傭傍晚五點就下班了!妳怎麼七點了,還讓她幫妳倒垃圾!」老二的布鞋有點髒,也有人說話:「人家的孩子也是寶,鞋子穿得那麼髒,不要自己有了孩子,就不顧他們!」為了別人的口舌常常長夜未眠,為了自己的「愛攬」,給自己找來許多麻煩。


教老大數學應用問題,弄到很久,老大累了,我也快變成噴火恐龍;外子卻告訴我:「『一枝草,一點露』妳願意給他們一付碗筷,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我已經很感激了!不必做得太多!」我忍不住大聲問他:「什麼是『做得太多?』你講清楚!」他認為功課好壞是天生的稟賦,補習、學才藝都是沒必要的!可是!可是:「她是我們第一個孩子,她的任何學習表現,都是我們其他孩子的楷模!」外子淡淡地回應我:「她長大了可以去市場搬貨、去賣魚、賣化妝品!可是她不一定要學會這題數學!」這是教養觀點上很大的分岐!我覺得自己很努力,至少他要跟我同心協力,在孩子小時候給他最佳的引導,而不是當著孩子面前,譏笑我白費心機。面對老大、老二棘手的學習和管教問題,我承認自己能力不足!我承認自己EQ太低!曾經想過要「離家出走」,但是,我有五個孩子,我找不到「正當性」,只好算了!這次為了孩子的課業耗盡心力,老公居然責怪我,我氣得留下遺書走人。


拿了幾張信用卡,我想去珠寶店刷珠寶,算是送給五個孩子當永恆的禮物。走在百貨公司的頂樓,往下看,人都變得好小,這樣一跳,鐵定粉身碎骨,不再有人質疑我,所有的閒言閒語,我都不再聽見!真想,就這麼一跳!每週三,老三、老四、老五要去台大皮膚科特別門診看診,我死了,誰帶他們看病?老大下週六要上臺演奏鋼琴,老二把別人的玩具帶回家,我還沒處理好如果小蘭媽媽「拋下」孩子,是因為相信「出養」會比留在身邊好,那麼,我也是她揀選的人選吧!我這麼一跳,五個孩子都沒有媽媽,老公沒有我可是在一連串的事件裡,我沒有犯錯,老公也沒有,孩子們更是無辜!在我怪罪小蘭、阿德的同時,我這麼一跳是要宣告世間的「不公不義」嗎?我的一跳,是不是比阿德、小蘭「遺棄孩子」的方式更徹底!不!我不可以!我絕對不可以這樣就走了!


晃到傍晚,仍準時回家做晚飯,遺書仍然安全地放在抽屜,沒有被發現。瀕臨死亡的掙扎是那麼醒目揪心,「生」與「死」只在一線之隔。重新檢視我的生活,我決定把托兒所頂讓出去,我不要自己的五個孩子跟別人的孩子共用媽媽!我也不要太多人介入對老大、老二生活與學習的輔助。如果大家不能公正、持平地看待他們,外子與我的努力,永遠都不會有好的結果。我要搬家,我不要太多人知道他們的過往,而給他們不同的對待。我把生活重心放在家庭,兼課和輔導園所只是玩票;然後,也開始接觸心靈成長課程。心胸放寬後,別人的批評和觀點漸漸傷不到我。經年累月的生活經驗,老大、老二理解我們永不棄絕的心意,反而改寫了這個家庭的命運。老大、老二看見我們張羅柴米油鹽的辛苦,看著我們照顧弟弟妹妹的艱辛反而更主動地協助做家事。在我編寫講義、在我苦寫碩士論文的時候,他們主動承擔家庭裡的勞務。他們告訴弟弟、妹妹:「爸爸媽媽賺錢很辛苦,不可以隨便花錢!」還告訴弟妹:「別人的爸爸媽媽賺的錢,只要照顧一個或兩個孩子;我們的爸爸、媽媽要照顧我們五個特別的辛苦!你們不可以要求太多!」


十八年過去,小蘭再婚又離婚了,第二次婚姻的孩子,她還是沒有留在身邊。阿德一直躲著我們,既沒有把監護權交託給我們,也沒有出現過。雖然兩位孩子的就學權、被保險權都受到某種程度的傷害僥倖的是他們終於平安地長大到了法定年齡,監護權已經失去意義。今年農曆年,老大、老二都靦腆地給了我和外子壓歲錢,還表示數目微少,明年他們會更努力。老三、老四、老五因為大哥哥、大姊姊的影響,他們很早就懂得珍惜自己的幸福長大後,五個孩子整整齊齊坐下來共餐的機會越來越少!可是,他們的感情很好,一盒巧克力、一盒草莓泡芙也要留著大家一起分享。


十八年來,學習當妻子,學習當媽媽,也學習和自己和諧相處,多兒多女是事實,愛自己、看重自己也是事實。在每日重複的家庭勞務操持中,我慢慢放鬆自己的標準,「窗明几淨」不再是我的唯一追求;也不再用幼教講師的眼光觀察孩子的缺點。教養孩子的歲月綿長、遼闊,我不想在孩子成長期中,失去我自己,更不願因為自我追尋耽誤孩子。在力求和平、妥協、退讓、包容的過程中,家庭、婚姻、孩子、工作和興趣,我都希望能兼顧,正因為分了許多神,育兒的疲憊感、失落和挫敗反而得到紓解。


謝謝外子「邀約」我走入他的「故事」,他是我們家的「正駕駛」,把一列七節的超級號大拖車,穩穩地駛上九彎十八拐的彎道。我只是陪伴他、協助他一路保持清醒的「副駕駛」。「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不再只是浪漫的語句,那是外子平淡深遠的愛情,加上我莽撞的熱情,寫下我們七口之家的點點滴滴。


老三、老四、老五是上蒼天經地義的賜予,老大、老二更考驗我的「母職」角色,而且挑戰更加嚴厲。擔任五個孩子的母親,讓我有機會省視自己的童年生活,「爺娘恩愛」、「手足之愛」早在兒時就牢固、綿密地編織著,兒時被愛得夠,「愛」與「被愛」的基本網絡就越穩固。母職角色實在是歷練EQ的最佳扮演,而家庭更是修身養性的人間修道場。有幸有了愛的對象,有幸與五個兒女共舞,且歌、且舞、且迴旋,追尋母子共舞的「美好」。


在迴旋的舞步中,我要用震耳欲聾的聲音,大聲說出與五個兒女共舞的心聲:風也溫婉,雨也輕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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