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是十五年前的往事了。

那年母親節我剛訂婚,八月初蜜月旅行回來,門口站了兩個怯懦的孩子,身旁堆著五個特大號的黑色垃圾袋,垃圾袋內顯然是孩子們全部的家當。輕輕一瞥,我們已經知道孩子們的外公外婆,不願意再承擔任何兩個孩子的責任了。

多麼戲劇化的畫面!真像八點檔連續劇的劇情!外子的弟弟和弟媳離婚,外子告訴阿德:「房子再買就有!兒女可是陳家的血脈!」於是,離婚協議書小蘭得了房子(頭期款還是外子付的),小叔阿德得到孩子們的監護權。但阿德本身也是從沒斷過臍帶的孩子,二十二歲當爸爸,二十九歲離婚,把孩子留在岳家,「選擇」行方不明的流浪生活。小蘭知道我們新婚,知道我們蜜月旅行的歸期,知道外子這個夫家唯一的親人,絕不會虧待她的一雙兒女。那年,我三十歲,沒有經過懷孕、生產,做了七歲、六歲小姊弟的「新」媽媽!

已經沒有退路了,外子只有這個弟弟,而公公婆婆已經去世,就這樣,我的「想法」、「意願」都無處表達;放下火紅色的蜜月皮箱,我快速進廚房煮鍋什錦麵,第一次與孩子們共餐,他們狼吞虎嚥的吃相,還是把自幼家教嚴謹的我嚇一大跳。

九月初,替七歲的小姊姊辦轉學,但我們沒有監護權,學校的行政人員拒絕我們!我只好求助於民意代表,律師出身的民代告訴我們:「『國民教育』是權利,也是義務。您們別擔心,我替您們打電話,明天早上,您們再去辦轉學。」總算安頓好了就學問題!隔年,小蘭媽媽改嫁,決絕地把兩個孩子的健保也斷了。為了兩個孩子的監護權,我們到處尋找阿德。

阿德彷彿在人間蒸發了!兩個孩子沒有健保,不能在銀行開戶自己保管自己的零用錢;未來要做任何教育的、醫藥的、保險的重大決定,都得由阿德簽名!孩子的老師知道我們的困境,介紹了尤美女律師為我們解惑。尤律師免費為我們服務,她建議我們到戶籍所在地的派出所做「失蹤人口」登記。如果持續五年「失蹤」的狀況成立,我們可以就「撫養」的現實面,請社區的里長、鄰居、學校老師或社工人員擔任證人,寫狀子申請更定改立「法定監護人」。尤律師事務所的助理非常熱心地影印「六法全書」與「民法」的相關條文給我們。但尤律師看著外子懷抱裡的孩子,又瞄了我懷孕的身影,語重心長地說:「公告妳小叔的『失蹤』是必要的!但更定改立『法定監護人』,就是給兩個孩子法律上合法的繼承權,妳自己的孩子更小,妳考慮清楚了再辦理吧!」

從律師事務所回來後,外子去派出所辦了阿德的「失蹤登記」,阿德被路邊臨檢,警察給了我們阿德的住所,趕去了發現阿德早一步遷徙,這樣的遊戲重演了許多次,小姊弟反而受到更多的傷害!「失蹤登記」一再反複辦理;有一次警備總部有位警官打電話來,問我們要不要去「認屍」;請教警官屍體的特徵,只說出是男體,其餘的身高、體重因為腫脹腐敗無法推估當然我們沒有貿然地去「認屍」。

十五年前的夏天,我做了老大、老二的媽媽,結婚後的四年八個月裡老三、老四、老五相繼來報到。熟識的或不認識的人,都曾經用嚴厲的眼光灼灼檢視我是否公平、公正地對待孩子們;連娘家的哥哥都偷偷地問我:「妳做『後媽』,是不是拿了很多好處?」婚前一起喝下午茶的姊妹淘一付「惟恐天下不亂」地大聲提醒我:「那兩個孩子長得真像妳老公!妳是不是幫妳老公婚前不負責任的事件收尾啊?現代女性有必要為一個男人,這麼辛苦地擦屁股嗎?」天啊!真正親暱的人,往往是「捅你一刀」最用力的人。晚上九點鐘「少女的祈禱」音樂響起時,我總是忙著為老三、老四、老五洗澡,老大提垃圾去丟,又惹來好事者的批評:「人家家裡的菲傭,七點鐘都休息了!那麼小的孩子,九點了還得幫忙倒垃圾!」不知有多少淚、不知有多少汗,伴隨著無眠的夜晚流盡乾涸時得不到「及時雨」的雨露,屋漏卻常常偏逢連夜雨的浸淫!

小蘭媽媽再度離婚,二度婚姻的孩子仍然交付給男方照顧。阿德爸爸仍然茍延殘喘地活著。去年冬天,阿德打電話給「老大」,要老大籌十萬元,如果不籌台幣十萬給他,他就會被黑道砍死。老大個性較溫厚,只告訴阿德:「伯父伯母照顧我已經很辛苦,我只是學生沒辦法幫助你!」老二也接到相同的電話,老二嗆辣地駁斥他:「誰是『我爸』?你比我還清楚!還不出十萬,是你陳×德的事!黑道要砍你!根本就是你自找的!」兩個孩子經過十五年的洗鍊,各自有自己應對進退的格局,我只能溫和地告訴老二:「再怎樣,他是你的生父,不要用太激烈的語言刺激他!」另外也告誡心腸較軟的老大:「以後阿德爸爸和小蘭媽媽都有可能為了『錢』找上妳,妳自己要量力而為!」

歲月像一個球緩緩地滾過苦難與艱澀,老大、老二「終於」滿二十歲!有了自己的身份證,擁有自己的摩托車也擁有了駕照,穿梭在「愛情」、「學業」和「未來」,更重要的是他們有了法律上的權利,可以不必再因為「監護人」而受到限制與阻撓。

法律上並沒有明文規定,伯父、伯母一定要擔負起侄子、侄女的養育、照顧之責,上蒼並沒有賦予我們更多的時間、更多的經濟能力和精力;但,十五年來,外子與我共同胼手胝足,撐起一個七口之家,外子是九彎十八拐路途中駕駛七節拖板車的正駕駛,我是苦苦盯著彎道的副駕駛,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康莊大道要走,蜿蜒曲徑也要走。

改定「監護人」這件事,曾經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一役,拜訪民意代表、跑律師事務所、跑派出所,曾經是為了捍衛老大、老二權益的不二法門。「二十歲」雖是明明朗朗的里程碑,跨越過這道關卡,卻發現「法律」的歸屬,仍不是世間最公道、最穩妥的權益認定。

生命中誠誠懇懇的耕耘,光陰裡戰戰兢兢的等待,親人間友善的對話與互動,才是締造「愛」與「隸屬」最公允的紀律。親子DNA的親子鑑識可以找出「血源」的歸屬,但「愛」與「被愛」顯然不只是DNA的聯繫,那是「妥協」、「等待」、「忍辱」、「信任」、「尊重」、「親愛」加上「幸運」才可以護持的。

5」是一個形象多麼曲折的數目字,也像是一頭伸長頸項的長頸鹿,賴以生存的枝葉總在高高的樹梢,長頸鹿只好舉起昂揚的頸項不斷、不斷地向前走有的時候還得踮起腳尖,才搆得著生命之所需。五個孩子的養育、教育,是白手成家平凡夫妻最最浪漫、最最奢侈、最最甜蜜的負荷此時此刻,我們感動上蒼送給我們的「生命大禮」,老三、老四、老五是成為一個「成人」最平凡的考驗;老大和老二卻是上蒼賜給我們夫妻最隆盛珍重的「生命的禮物」,只有絕對的互助、團結、信任,才可以通過嚴厲的試鍊。感謝上蒼揀選了我,讓我陪襯外子的「愛」與「擔當」,共同印證:生命中誠誠懇懇的耕耘,光陰裡戰戰兢兢的等待,親人間友善的對話與互動, 才是締造「愛」與「隸屬」最公允的、最絕對的紀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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